犹如历史烟云扬起粒粒微尘,每个人清醒或不清醒、自主或不自主地沉浮在滚滚红尘,直到触碰大地,直到与泥土融为一体。尘起尘落,缘起何方?缘灭何故?
西藏麦其土司家的二少爷常常这样早晨醒来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凝视着笼罩在古老旧制上的惨淡余辉,他深思:在这片美丽无垠的几臻于人类生存极限的世界屋脊,一个独具原生态生活方式及其厚重文化的高原地域民族的野性的灵魂,何以被长久禁锢于宗教与土司制度的束缚之中,不得自由。
“上天叫我看见,叫我听见,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的。”当土司们因金钱和权力而发动战争,当土民们为生存而失去自我,傻子少爷盯着脚下苦想:土司、头人、百姓、科巴、家奴……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甚至被榨出了骨子里的每一分自由和生命里的每一分欢乐。既然自己是尘埃,既然每个人是漂浮着的千万尘埃中的一粒,为什么要用种种无理且冷酷的规矩,将同样来自大地的尘埃分出森严的等级?为什么宗教没能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我们恨?难道这片高洁的土地竟容不下自由、博爱与平等吗?
分散割据、高度自治的土司们操有杀伐之权,以残酷的刑法统治西藏,给藏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虽然傻子少爷的睿智,不足以理解藏族几千年来土司制度立足于封建农奴制的经济结构之上,及中国历代中央政府采取间接统治的政治基础之上的渊源;但这个人人都认定的傻子,却有着超脱于时代的认知和举止,以异常敏锐而深邃的思维方式洞察着浮华的背后,以广阔的胸襟应对世事突变,以悯世之心使土司制度趋于怀柔。
傻子将现代社会的文明和糟粕一起引进到了这片原始的土地上,帮助父亲成为康巴最强大的土司,设立“边境贸易”,使各个土司之间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土民的生存环境和生活质量得以改善,和平似乎已经来临。
但是和平并不属于这个时代,私欲在人们心中疯长,仿佛一夜间宁静的尘埃被赋予了躁动的气息——飞舞,挣脱,迷乱。仿若应和这暗流涌动的时局,罂粟如烟蔓延,“白色的乳浆,就像大地在哭泣,它的泪珠要落不落,将坠未坠的样子,挂在小小的光光的青青果实上无语凝咽”。硝烟四起的高原上,麦子、理智、道德,统统被抛到一边,大地醉了,尘埃乱了。这世界怎么了?聪明人往往做傻事,傻子倒有时一语道出真谛。傻子执着地用孩童般纯净的眼睛看世界,以大爱为信仰做自己。大智若愚,谁才是真傻?
尽管傻子在土司制度范围内最大限度地进行了改革,然而这一切并不能彻底改变整个西藏现状,也不能改变土司制度本身的落后性,拯救不了土司制度必然灭亡的命运。傻子是一粒尘埃,一粒微尘不能照亮世界,更何况这是一粒腐朽空气中的尘埃。刀起刀落,一切爱恨情仇烟消云散,又一粒尘埃融入泥土。傻子的生,带领世人穿越时空的迷思,勘破土司统治下的西藏貌似鼎盛的最后幻象;傻子的死,正是康巴土司制度土崩瓦解的证明。傻子属于自己的时代,他的使命从不当土司的那一天就已经完结。来自哪里,回到哪里吧!无论流浪到何时何地,尘埃最终归于大地,归于历史,归于沉寂。
曾经象征着土司权力和地位的官寨凋零了,曾经辉煌一时的土司制度衰落了,西藏动荡的时代结束了。如今,阳光普照布达拉宫,麦色映亮藏民的笑脸,大地宁静而致远。
一粒尘埃,浓缩一个民族;一粒尘埃,见证一个时代;一粒尘埃,折射一个世界。透过尘埃看西藏,曾经喧嚣的生命回旋后陨落,心灵淡泊,于是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