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几乎每天清晨或傍晚,都可以看到一个人推着一车的樱花草慢慢地走着,车上的蓄电池喇叭发出清脆的女声:“樱花草,美丽的樱花草,樱花草哩!”那便是我的声音,推车那个人便是我的哥哥。哥哥是个哑巴,两三岁时,我就懂得了有个哑巴哥哥是多么屈辱,因此,我从小就恨他。当我看到有的小孩拿着樱花草不给钱就跑时,哥哥伸直脖子只哇啦哇啦几声,却怎么也喊不出来,我不会像别人一样追上去给那孩子两拳,我只是伤心地看着那情景,一声不吭。我不恨那些孩子,只恨哥哥是个哑巴。
哥哥被我冷淡的时候,就看妈妈的照片,直看到必须去干活的时候,他才默默离开。最可气的是,别的孩子也叫我“哑巴”,骂不过他们的时候,我就跑回家,对着正在采樱花草的哥哥,在地上画一个圈儿,在圈中间吐上一口唾沫。虽然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别的孩子骂我的时候我就这么做。我想,这大概是骂哑巴哥哥的最恶毒的表示吧!
第一次骂哥哥的时候,哥哥落下他手中的樱花草,呆呆地看了我好久。泪水像河水一样淌下来,我是很少看到他哭的,但是,那次他躲在房间里哭了一夜。
那时,我最大的愿望是就是要好好学习,考上初中,离开这个人人都知道我哥哥是个哑巴的小村子!
我终于考上了初中,哥哥头一次穿上新衣服,坐在初秋傍晚的灯下,表情喜悦而郑重地把一堆还残留着樱花草香气的钞票送到我手上,嘴里“哇啦哇啦”不停地“说”着。我茫然地听着他“说话”,茫然地看着他带着满足的笑容。
有一天放学,我坐着车回乡的途中,车出了事故。我从姐姐那里知道事情的一切。过路的人中,有人认出了我,把我家人叫来了,看着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我,都哭成一团,乱了手脚。最后赶来的哥哥,拨开人群,抱起已被人断定必死无疑的我,拦住路旁的一辆车,他用力扛着我的身体,腾出手来从衣袋里摸出一把买豆腐的零钱塞到司机的手里,然后不停地比划着“十”字,请求司机把我送到医院抢救。姐姐说:“一生懦弱的哥哥,那个时候却显出无比的坚强和力量!”
在认真地清理伤口后,医生让我院,并暗示家人,我已没有抢救的价值了。哥哥扯碎了为我买的丧衣,指指自己的眼睛,伸出大拇指,比划着自己的太阳穴,又伸出两个手指指着我,伸出大拇指,摇摇手,闭闭眼,那意思是说:“你们不要哭,我都没有哭,她不会死的,她才十几岁,她一定行的,我们一定要救救她!”
医生依然表示无能为力,他们让家人对哥哥说:“这姑娘没救了,抢救,要花好多钱,到最后还是人财两空,划不来的。”哥哥一下子跪在地上,又马上起来,指指我,高高地扬扬手,在做着种地、喂猪、割草、推磨杆的姿势,然后翻出已经掏空的衣袋,伸出两只手比划着,那意思是说:“求求你们了,救救我的妹妹,我妹妹有出息,还了不起钱,我会挣钱交医药费的,我会喂猪,种地,做豆腐,我有钱,我现在就有4000块钱。”
医生握住他的手,摇摇头,表示4000元远远不够的。哥哥急了,他指指家人,紧紧握起拳头表示:“还有他们,我们一起努力,我们能做到的。”
见医生不语,他有时抬手指指屋顶,低头跺了跺脚,把双手合起放在头右侧,闭上眼表示:“医生,请您放心,我们不会赖帐的,钱,我们会想办法。”
家人把哥哥的手语,哭着翻译给医生听,不等译完,看惯了生生死死的医生已是泪流满面了。他那急速的手势,深切而准确的表达,谁见了不动情?
医生又说:“即使做了手术,也不一定能救好,万一下不了手术台……”哥哥肯定的一拍脑袋,再一拍胸口,意思是说:“你们尽力抢救,即使不行,钱也不会少给。”
伟大的亲情,不仅支撑着我的生命,也支撑起医生抢救的信心和决心。我终于推上了手术台,哥哥守在手术室外,他不安地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竟然磨破了鞋底!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在守候十几个小时里,他满嘴竟起了水泡,他不停向上帝祈祷,保佑我平安。
半个月了,我一直昏迷着,对哥哥的爱没有任何感觉。面对已成植物人的我,人们都已失去了信心,只有哥哥,他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坚定的相信我有一天能够醒来。他粗糙的手小心为我按摩着,按摩着,他不会发音的嗓子一个劲的对我哇啦哇啦地呼唤着,他是在叫:“妹妹,妹妹,你醒醒呀!哥哥在等你看美丽的樱花草!”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我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一个脱了发的老人。他张大嘴巴,因为他看到了我醒来,惊喜地哇啦哇啦大声叫着,满头白发很快被激动的汗水浸湿。哥哥,我那半个月前还黑着头发的哥哥,如今已老去了40年。
我剃光的头发慢慢长出来了,哥哥抚摩的头欣慰地笑了。
我常想:人间充满了爱的交响乐,我们倾听,表达,感受,震撼。然而,我的哑巴哥哥让我懂得,最好的音乐是无声的,哥哥奏响的才是世界最神圣的音乐!
如今,在街上,几乎每天清晨或傍晚,还可以看到一个人推着一车的樱花草慢慢地走着,车上的蓄电池喇叭发出清脆的女声:“樱花草,美丽的樱花草,樱花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