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又是一個長夜。
他坐在對窗的書桌前，閉上眼睛沉思。良久，他皺皺眉點點頭咬咬牙握握拳，快速地自書架取下一疊白色信紙。取起鉛筆，他斗著手寫下抬頭，這是一手幼稚的字：
媽媽：
我想跟您說一個故事，請容許我用第一身來寫吧！
在天空仍是蔚藍色，白馬仍會在半空奔騰之時，我仍然是天真快樂的。總愛站在幼稚園門口與劉老師一起等待媽媽來接我放學。
這天，媽媽到得很遲，放開劉老師的手時卻拉不到她的手，只見她黑黑的臉上全沒笑容，亦沒有罵我哄我不要含著手指。輕啜著拇指，我想她又被阿姨罵了。
阿姨是個挺惡的女人，媽媽給她罵、爸爸又給她罵、只是從來未罵過我，只在我打擾她看新聞時拉開我，拍拍我的手。那時的我還不知她為什麼住在我們家。
媽媽粗魯地拉我上巴士，放我在窗旁的位置，也不跟我說話，取出厚厚的英文小說來看。我自書包取出玩具車，讓它的輪子走過玻璃窗、椅背……我站在椅上興奮地想讓司機駛過車頂，口中大叫：「咇咇，咇咇……」
突然，媽媽喝停我，大力地取過玩具車放回書包，拉我坐回椅上。我嘟著嘴，玩弄手指。陽光滲入車廂時，塵兒在空中飛舞，我輕輕用手接著陽光與微塵，想讓媽媽看，但她卻皺著眉叫我睡覺。我知道這是因為媽媽怕曬黑皮膚，想像阿姨那麼白，這二人是很有趣的，媽媽勤用美白面膜，阿姨努力曬黑自己，我想，不久她們的膚色就會一樣了。我看看自己白白胖胖的手腳，媽媽一定很羡慕我了。
回到家，媽媽沒精打采地走回房間，我開了電視機，從玩具箱中找出的士及巴士。在熱鬧的電視聲下，我特別喜歡玩巴士。它會帶我到外去，跟媽媽去買菜，與爸爸他們到海灘游水，到八佰伴看音樂噴泉，吃豆沙燒餅……很多很多的人在四周，繞著爸爸的頸子，人們都在我下面，有些頭頂很近，彷彿伸手可及卻又觸碰不到。伏在爸爸寬闊的肩膊上，我總愛撫摸他後頸的黑痣，微微凸起；中間生了數根毛髮，我常常想拔了他，卻又怕他會痛，知道我裝睡，所以我只會拔那些剛長出幼幼的。阿姨這時會微笑著拉下我的手，我便把食指放在嘴前，她點點頭吻我的面頰。她說最喜歡吻我肥肥的面頰，我也喜歡她吻我時傳來的清香，好聞而獨特，不像媽媽身上的濃香，很多黑皮膚的人也有這味兒。媽媽說那是她的同鄕。
這時，爸爸回家來，如往常一樣撫摸我的頭便回媽媽的房間，闔上門前，我聽到媽媽說
you
come
home
媽媽又可樂一整天了。
我繼續玩我的車，正想有人陪我玩時，門便被輕輕的打開，是阿姨。她見到我便微笑道：「寶寶今天沒午睡？」我叫她「媽媽」，媽媽說在人前要叫阿姨做媽媽，我不懂得為什麼，只分她們為「黑色媽媽」與「白色媽媽」。黑色媽媽說白色媽媽喜歡我叫她媽媽。但媽媽不是指接我放學跟我睡，燒飯給我吃的嗎
廣告也是這樣說的：「始終都是媽媽好」！但她說白色媽媽會打我罵我的，若我不叫她媽。
當下，白色媽媽蹲下來問：「寶寶今天不用睡午覺？這麼厲害？」突然，她聽到些聲音，脫口道：「誰？」她沿著聲音走進廚房，拍黑色媽媽的房門，門是鎖著的。這時，爸爸打開了門，一臉錯愕。她舉高手想打爸爸，但眼淚已流下。她轉身走回大廳，拉起我的手想走出家門，卻一把被爸爸拉著。
「一心，對不起，我…只是一時意亂心昏……你原諒我！」他一臉哀求，我一臉不明所以，阿姨一臉憤怒。這時，黑色媽媽走了出來，她大罵她賤人，大大聲的我嚇得哭了。爸爸伸手想抱我，卻被她推開：「休想碰我的兒子。」我更怕了，伸手給黑色媽媽，並大叫：「媽媽……」白色媽媽很傷心，我知道，從她那迷朧的眸子，從她那發抖的手，我知道，但我卻不知她要傷心一輩子。如果可以我是願意補償給她，讓她再親親我的面頰，讓我嗅嗅她的清香。
他放下筆，把信入在信封之內，輕輕拉開門，把信放在飯桌之上。
回到房，他靜聽房外的聲音，良久，有人打開門，聽到高跟鞋聲音，他微笑著躺回床。
過了很久很久，他還沒睡，心情是緊張的，十三歲的他敢說這是他平生最緊張的一次。
半晌，房門開了，光線射上牆上，他立即閉上目，接受了溫柔的一吻。當門快闔上時，他借著打在牆上的一線光，鼓起勇氣問：
「安叔叔今夜會回來嗎？」
「他要開會呢！」
門兒輕輕闔上，他安心地入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