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时的记忆里,父亲喜欢光着脚丫干活。他的脚板红润、宽大、厚实。那时,在我眼中,父亲的脚板真神奇。它可以在我坐在田埂上打盹的时候将田里的杂草全部踩进泥里;可以在我躲在豆苗下撒泡尿的工夫里把一亩地弄得平整;在正午日头疯狂亲吻的晒谷坪里,光着脚丫的我被逼乱蹦乱跳、龇牙咧嘴,父亲却从容地晒谷翻谷;走在石子路上,穿鞋的我还须扭秧歌,父亲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却可以迈着大步,稳稳地走……
刚上学时,父亲每天送我。他沾着露水的脚走在黄泥路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五趾清晰可辨的脚印。我喜欢跨着大步踩着这粗大的印迹走,一路上撒下银铃般的笑声。
上初中的某一天,我粗心大意将课本落在了家里,父亲把它送到了学校。他裤腿挽得极高,光着脚,脚趾间沾满了泥巴。“这是你爸?”同桌问我。他说这话时,我分明从他眼里看到一个“泥腿子”形象,顿时我脸上火辣辣的。放学奔回家,一见父亲我就冲着他大喊:“你干嘛不穿鞋子就到学校里去,害得我丢尽了脸?”父亲一愣,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被他生硬地吞了下去。晚上,自知过分的我早早躲进了被窝,听到父亲找了手电筒出门给秧田放水。母亲走进来叹口气说:“你这丫头,你爹开早工,扯了一个早上的秧。回来见你落下课本,怕耽误你上课,饭都没吃,急忙送来,你还……”母亲话还未完,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第二天,当我鼓足勇气想对父亲说对不起时,父亲早已干活去了。这三个字埋在心里,化做求学路上的动力。终于,我考取了理想的高中。
离家住校的日子实在难捱。终于放月假了。父亲来接我。天哪,他居然穿上了皮鞋。鞋子式样虽不时髦,但绝对是新的,还用鞋油擦得锃亮的。父亲看着我得意地笑,我倒不好意思了。回到家,父亲第一件事是脱掉皮鞋,用力吹掉上面的灰尘,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鞋盒里去了。我又看到父亲的光脚板,它依然宽大,然而不知何时不再红润厚实,而是蜡黄干瘪、青筋突起。父亲扛着锄头出去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脚步有些蹒跚,不知怎的,我的泪又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