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炎热的夏天,天气怎热的厉害,全靠傍晚一阵雷雨,来驱散暑气。黄昏时满天星出,凉风透院,我常常袒胸跣足和姊嫂父亲邻居杂坐在门口"风头里"随便谈笑,随便歌唱,算是绝大的快乐。
在这样烦溽的时候,对面四丈高白墙上日影忽然隐息,晴朗的天上忽然布满了乌云,花园的水缸盆景,也沈静暗淡,仿佛在等侯着什么重大消息,书房里的光线也渐渐减淡,直到父亲塌上那只烟灯,原来只像一磷鬼火,现在大放光明,满屋子里的书桌,墙上的字画,天花板上挂的方形玻璃灯,都像变了形,怪可怕的!
突然,一股尖劲的凉风,穿透了重闷得空气,从窗外吹进房来,吹得我们毛骨悚然,满身腻烦的汗几乎结冰,这感觉又痛又难过;但我们那时注意却不在身上,而在这凶兆所预告的大变,我们新学的什么:洪水泛滥;混沌;天翻地覆;皇天震怒,等等字句。立刻在我们小脑子的内库里跳了出来,益发引起孩子们只望烟头起的本性,我们在这阴迷的时刻,往往相顾悍然,热性放开,大躁狂读,身子也狂摇的连座椅都磔格作响。
同时,沈闷得雷声已经在屋顶发作。再过几分钟,只听得见庭心里石板上噼啪有声,仿佛马蹄在那里踢踏;重复停了,又是一小阵沥淅;如此作了几次阵势。临了紧接着坍天破地的一个人或几个霹雳—我们孩子早把耳朵堵住—扁豆大的雨块就狠命狂倒下来。屋溜,屋檐,屋顶,墙角里的破碗破铁罐一齐同情的反响。闪电像蛇似得钻入屋内还把父亲的炕床都照的锃亮;有时,在外面厅梁上柱的燕子也进我们家书房来避难,东扑西投情形又可怜又好笑。
来了!雷雨都到了猖狂的程度,只听见自然界一体的喧哗;雷是鼓雷落草地是沈溜的弦声,雨落水而是急珠走盘声,雨落柳是疏郁的琴声雨落桥栏是击草声。
雨已经下了十几分钟益发大了,雷电都已休止,天色也更清明了但我所仰庇的榉(一种树木)老翁再也不能继续荫庇我了,他老人家自己的胡髭也支不住淋漓起来,结果是我浑身增加了好几斤的重量。有时,作恶的雨水一直灌进我的领子直溜到背上,寒透肌骨;到了这个时候,初阵的新奇早已过去,满眼只是一体的雨色,满耳只是一体的雨声,满身只有一体的雨感觉。
未雨之先万象都是静的,现在雨一过,风又敛迹,天上虽然在那里变化,地上还是一体的静;是空气空实的现象,是严肃的静,这静是大动大变的符号先声,是火山将炸裂前的静;阵雨后的静不同,空气里的浊质已经彻底洗净,草清树绿经过了恐怖重复,清新自喜,益发笑容可掬了;四周的水气雾意也完全灭迹。这静是清的静,是平静和悦安舒的静;在这静里,流利的鸟语益发调新韵切,宛似金匙击磬清脆无比。我对此自然大力里产生的美,从剧变里透出的和,从纷乱里透出的恬静,从暴怒中映出的微笑,从迅速里结出的安闲,只觉得
胸头塞满—喜悦惊讶,爱好,崇拜,感奋的情绪,满身的神经都感受强烈痛快的震撼;两眼火热地蓄泪欲流,声音肢体愿随身旁飞禽歌舞;同时,我自顶至踵完全湿透浸透。方巾上还不住的滴水,假如有人见我,一定疑心我落水了,但我那是绝不觉得体外的冷,只觉得体内高乐的热。
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种气息又让我回忆起在乡村的情形,一种童年的气息!一种乡村的气息!更是雨的气息!!!